ʚ天使南小蕾ɞ

爱与梦想都要棋逢对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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笼马

在城市的夜空失去星星很多年后,城市开始盘算着把自己装扮成一颗星星。近些年,江城一直在倾力打造“亮化工程”,给路旁的楼房装上成片的LED护栏灯,每到晚上就流光溢彩,变换着不同的图案,即使不是过节期间,平日里也是亮丽繁荣的模样。灯光秀每晚七点开始,十点结束,许深往往在这个时间段下班,各种花里胡哨的图案在高楼之间跃动,陪伴着许深的下班路也不那么无聊。

许深在星悦广告创意公司工作了两年,已经全然适应了互联网新媒体公司的快节奏和无时差,再也不是刚刚工作时手忙脚乱的模样。那会儿她没有什么积蓄,依赖着家里的支持,因为她留在江城工作,起初并没有租房子,下班后就回到爸妈家里。依赖什么就注定为什么所控制,许深既承受着从城市一端奔波到另一端的疲惫,又要接受每次加班熬夜时父母忧怒参半的精神洗礼,实习期过后转正了,她终于下定决心在公司附近租房住,尽管没有家里宽敞舒适,好歹多了些个人时间,周末睡懒觉也不会被打扰。爸爸和妈妈倒是一直希望看到她独立生活,只是始终对安全问题放心不下,毕竟下班总是那么晚,时间又不能固定,顾忌着她年纪轻轻没有社会经验,总担心着遇到什么危险,他俩就轮换着给许深在下班路上打电话,直到她安全回到出租屋里才能放下心来。打电话时他们也总在旁敲侧击她的感情生活,总觉得她身边需要有个依靠。

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女青年来说,安全意识固然是很重要的,可整天被父母牵挂着,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还需要家人保护的小娃娃,或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马。

许深念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,阅读时她觉得自己就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,遇到无数奇妙的生物,“镜子虎”、“橡皮象”、“乌托邦尼兔”,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“笼马”。

“笼马是带着笼子一起出生的马。

刚出生的时候笼子还柔软,湿湿的,贴在身上。

幼马挣扎着站起来,笼子先是蜷曲着,然后慢慢执拗地坚立,像蝴蝶的翅膀暗中伸展。

笼马一生都在自己的笼子里。

死的时候笼子也枯萎。

笼马热爱奔跑。

那一夜你听见不间断的奇异声响,你知道那是笼马拖着自己的笼子,自由奔跑。”

中学课本上有契科夫的《套中人》,班上男同学把别里科夫演得活灵活现,疑心一切的畏畏缩缩的样子。笼马听起来和装在套子里的人非常相似,但在许深看来,别里科夫是主动把自己装进套子,笼马却是每个个体的日常。

“笼子”是什么?

一份好工作,找到它被视为人们努力多年的终极目标。

乱如麻的关心,以其为名义可以轻易对他人指手画脚。

男权社会凝视,欲望与恐惧交织下永恒而无解的悖论。

……

鸟雀被关在笼子里,笼子被打开的那天也能重获自由,但出生就带着笼子的马驹,无论向何方奔跑都需拖着它的笼子。许深从小战战兢兢地活着,父母、老师、朋友,对于任何人的期待她都小心翼翼地迎合,所有人都在告诉她,这个世界太复杂了,你要小心走好每一步,一旦犯了错误,就会万劫不复。学习为了考试,考试为了找工作,找工作为了结婚,结婚为了生孩子。这是个体生命的闭环,还是人类进步的螺旋式上升?曾经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思考人生意义,还等没想明白,就被现实生活拽着往前走了。

马克思说,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,是人的第一需要。但老板说,注意KPI,赋能客户,提高APRU,聚焦产品,细分市场,争做行业头部KOL、KOC,方案要落地,抓手要接地气……一大堆互联网黑话被创造出来,铸造起厚厚的行业壁垒,说白了就是画大饼。

这些天许深所在的项目组正在忙一个新项目,连加几天班,今天终于完成了。延续着多年保持的习惯,她工作态度一向认真,和同事领导都能好好打交道,也总能想出灵光一现的好点子,这是公司第一次让她担任项目的总负责人,她更是花费了不少心血,就等着月底的竞标一见分晓。最后一个离开公司,关掉办公室的灯后,许深才注意到街边的灯光秀都已停止,时间必定已经不早了。出租屋离公司不远不近,晚上她并不愿乘网约车,毕竟回去的路上都有路灯,也不会经过小巷子,最后她决定走回家。

一天天地全心扑在工作上,这时突然能喘口气,许深走在路上不免有些恍惚。在江城,夏夜的风总是闷闷的,夹杂着些许水汽。许深拎着包慢悠悠地走着,忽然听到手机来电铃声响起,她想起自己还没和父母报备自己已经下班,但联系人提醒却不是爸爸或者妈妈,而是项目组里的同事陈芸。陈芸虽然比她资历长些,可性子急,做事有些毛毛躁躁的,在这个行业里本就凭绩效说话,所以她们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,这么晚陈芸打电话过来一定不是找她聊天。许深把包放在马路牙子上,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才接通电话,那头果然传来陈芸火急火燎的声音:“我们完蛋了!”

“什么意思?你说清楚点?”

“就是字面意思,我们的方案被泄露出去了!咱对头公司鸿莱先一步给发出来了。”

许深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来,大脑有点缺氧,呆呆地继续发问。

“然后呢?”

“你搞么斯啊,脑阔打了铁?意思是我们白忙活啦,完蛋了撒。”陈芸气笑了,张口就是带着火气的江城方言。

许深的大脑这才开始飞速运转,前期准备时还有几个备选方案,虽然还很粗糙,但还有时间,赶一赶也不是没有胜算。

陈芸还在叽里呱啦地讲,肯定是组里那个总不服从安排的小周告了密,再要么就是老张,最近有些他要跳槽的风声四处传播,本来还不信的,现在才觉得他面目狰狞。

许深听着她的话,字句穿过她的耳朵却没留下丝毫印记,比起那些扯皮拉勾的弯弯绕绕,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把问题解决好。她打断了陈芸的话头,吩咐组里其他成员把之前的几个备选方案给自己再传一份,尽快找到新思路,确定好新的方案。

环顾四周,下班的这条路已经走了一半,正好停在街心公园门口。顾不上深夜里树影重重的阴森气氛,许深提起包就跑进公园里,迅速找到门口的长椅坐下,拿出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打开。陆陆续续地有方案传到她的邮箱,她迅速地浏览着,pass掉几个实现难度高和逻辑不自洽的,揉了揉眼睛,感到腿上猛地一重,一睁眼,是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跳上了自己的键盘。许深还没来得及反应,那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就又跳了下去,肥胖的身体还挺灵活,三两步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,留下许深和蓝屏的电脑电脑面面相觑。她从来都搞不懂电子器械的维修过程,重启后电脑直接黑屏没有反应,一切都脱离了她可以掌控的范围。

江城七月的天气再怎样燥热,晚上还是有些凉的,何况有虫鸣声声在耳,让她想起曾经以为无尽的夏天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几轮。夜里各种不知名小虫的声音很柔和,小学课本里把小虫们描述成演奏家,但它们的歌声在许深的耳朵里只是寻常嗓音哼出的小调。她更喜欢蝉鸣,不是正中午阳光最强烈时刻的声响,那时聒噪得像装修,她偏爱的是下午三点过后的蝉鸣,那声音是和家里自己的房间连在一起的,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在房间里度过整个暑假,开着空调盖着厚被子躺在竹编凉席上,一躺就是一整天,两天才吃一顿正餐。许深睡眠少,躺着也不睡觉,只是随意放着歌曲,把手脚摆成大字,翻着白眼盯着天花板,脑瓜子里稀里哗啦地乱想,思绪爬上飘窗,飘出窗外,晃悠到一片叶子上,路过江滩的一座小木屋,落到江水里,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,整个世界变成一颗篮球,她的思绪编织成网,轻柔地兜住世界,又让它漏了下去,在无尽的宇宙中徜徉。那时候的夏天和蝉鸣一样没完没了,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,没有响个不停的消息必须立刻回复。

说起消息,在接到那个催命般的电话后,手机已经和疲惫不堪的她一样脱力了,黑屏了就再没亮起来,此时也不会有任何消息来打扰她。下午和晚上一直在和各方联系对接,焦头烂额地忘了给手机充电。许深沉默地盯着一大一小两块黑下去的屏幕,良久。虫儿的哼鸣声越来越小,只有风声是清晰的。她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,但时间此时已无意义了不是吗?在很早以前,世界并不需要钟表刻度,存在仅仅是存在本身,不被人为定义或赋予什么意义,许深现在也不需要。她想像以前一样抓住那些缥缈的思绪,但思绪本身就像城市里的萤火虫,在污染中渐渐消失了。脑海中只剩下无数条理不清的线缠绕——该回家了,家怎么走?明天上班,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同事?刚刚定下的备选方案,完善程度到了哪一步?新的发布计划该如何制定?回家了还能睡多久,要不干脆等到天亮了直接去公司吧?这一团乱麻织就的网紧紧地勒着她的心脏,让她喘不过气来,虽然没有别人来打扰她,但她已经回不去那个宁静的遥远世界,她推着自己前进,不敢懈怠,就像笼马,既然出生就带着笼子,也就永远无所谓挣脱,就算在广阔的天地间奔跑,笼子也会永远跟随它。

许深忽然又想起了刚刚那只捣乱的肥猫,看起来被养得珠圆玉润的,说不定去找找它,能找到养它的人,然后……然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,只是她现在太乱了,急需一个情绪的出口。她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痕,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尘土,犹疑地往公园深处走去。这个公园也有一些年头了,她以前可能也是来过几次的,只是后来很少了,逛公园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,很热闹,很嘈杂,不适合她这种喜静的性子。她隐约还记得几个园区的方向,决定先往中心花坛的方向走走。

这时她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,很轻快,还伴随着一些金属物品撞在一起的声音。许深猛地警惕起来,无数社会新闻闪过她的脑海,手已经下意识摸到包里的防身笔刀,额头渗出了一层汗。她放轻了自己的脚步继续缓缓往前走,那个脚步声并没有跟上,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。许深缓缓转身看往那个方向,却发现了比任何新闻都离奇的事情。

那个脚步声也来自于许深,不过是中学时期的许深。

社畜许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,自己高中时总是喜欢穿硬底的帆布鞋,梳的马尾上绑着星星发带,是自己在DIY店里做的,红色宽丝带上绣着玫瑰,缀着两颗金黄的星星,会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跳跃,而刚刚听到的声响来自她一直挂在书包上的装饰品,是一堆串在一起的金属几何图形。这一晚上过得有些匪夷所思,但她来不及细想,连忙追上女孩的步伐想要弄清楚事况,可高中生许深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,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,只是自顾自地昂着头走着。

许深的大脑完全停止工作了。这是属于她的时空吗?眼前的这个她,和自己,哪个才是真实存在的?

几声猫叫把她强行带回了现实的世界,刚刚的那只狸花猫蹭着她的脚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,高中生许深也注意到了这只肥猫,停下脚步,蹲了下来。她拉开书包拉链,露出里面的面包和饮料,扣下面包上的火腿喂给猫吃。

许深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。

那时高考已经结束,爸妈从操心她的学习转向操心她的志愿,教育她的大道理也从“书山有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”改为了“选择比努力更重要”,每天轮流给她科普什么样的专业有前途。人有天然寻求稳定的欲望,因此在一层层的行业鄙视链中产生了宇宙的尽头,那就是体制内。为了追求安稳,人们得先拼命挤破了头。许深忽然就厌烦了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。她的叛逆期来得格外晚,高中结束了才显现出来。她斩钉截铁地告诉爸妈,这次她绝不会顺从他们的安排,让他们俩气不打一处来。他们不明白,一向乖乖听话的闺女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像头倔驴,更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为什么会被孩子如此糟蹋。

学教育学当老师,稳定、有假期;学会计进公司,体面、易就业;学什么都不如考公务员,进了体制的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。这些路都很好,走上这样的路就能有人们眼中光明的未来。但许深就是一根筋了,她偏不。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她夺门而出,在城市里四处转悠,走了很远很远的路,这个公园也是其中的一程。那时候她满脑子只有愤怒和迷茫,对黑夜中潜藏的危险一无所知,所幸无事发生。她只在外面待了一天一夜,守在网吧等到志愿提交截止后就回家了。

回忆至此,许深看着眼前这个高中生版的她的眼神自动带上了青春洋溢的滤镜:永远执拗地昂着头,眼里充满好奇、活力和蓬勃的创造力,即使内心无比低落,脚下的步伐也坚定有力。

女孩突然停住脚步开口说话,吓了许深一跳:“如果以后我后悔了呢?”

许深沉默地走近,确认女孩真的感知不到她的存在,但还是忍不住开了口;“不,我没有后悔,你没有错。”

女孩蹲下身子,把脸埋进膝盖中间,脊背微微地颤抖着,大概是在抽泣。

许深在虚空中抚摸女孩的背,轻轻开口说:“回去吧,外面太危险了。爸妈会理解你的,回去好好商量,好吗?”

女孩忽然又仰起头大喊了一声:“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,我只想成为我自己!”发带上的玫瑰忽地生出了枝蔓,缠绕在女孩周身,最后所有和女孩有关的事物都化成星星碎片散去了。

许深抬起头来,这才发现头顶的天空有多年不见的灿烂星辉,它们从亿万光年外迸发的光芒直击许深眼底,让她相信自己任何时候都不是孤身一人,让她像相信奇迹一样相信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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